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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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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離開哲衍城後,沈昭昭就變得有些奇怪,常對著銅鏡擺弄著發髻做鬼臉,還時不時與金烏翮竊竊私語的。

他們按金烏翮所指的路線緩慢前行著,她想閑逛,他也由著她。

途中偶遇一小攤販,她在那堆破銅爛鐵裏淘出了一本皺皺巴巴的書冊,那書字若蚊足,封面寫著“女子寶典”四個大字,一看就不是什麽正經本子,而她卻視若珍寶,不僅隨身攜帶,還挑燈夜讀,本就破破破爛爛的冊子都被快被她翻散架了。

幾經埋頭苦讀,她的怪異行徑也日益加劇,不僅對胭脂水粉、綾羅綢緞產生了興趣,肢體也開始變得扭捏,還總怪聲怪調地同他說話,像是嗓子裏卡了刺一樣。

即便抵達了傾取鼎所在的睽寐城,她也依舊讓他無法省心,此刻正與他僵持於一名叫“賓至”的酒樓門口。

見她好幾日沒怎麽吃東西,難得想體貼一回,她反倒矜持起來了。

“你確定不進去?”他又問了一遍。

“師父有心了,弟子不餓。”她掐著嗓子說道,還不忘保持僵硬的笑容。

這時酒樓裏的小二端著一盤蹄髈從他們面前經過,她望眼欲穿,深吸了一口氣,戀戀不舍地目送它離開。

“這濃油赤醬的蹄髈肥瘦相間,想來定是輕松脫骨,一抿就化。”他逗她道:“你不想嘗嘗嗎?”

他說的沒錯,這蹄髈肯定很好吃……沈昭昭晃晃腦袋,讓自己清醒過來,心中默念著《女子寶典》的內容:纖弱嬌柔,不盈一握,方顯女子魅力。反覆默念三遍後,咬咬牙:“不餓。”

酒樓的老板娘恰巧看到了這幕,了然一笑,迎了上去。

只見她桃腮杏臉,媚眼流盼,朱唇輕啟:“二位來得正好,我們最近進了一批上好的雪燕,可搭配杏汁食用,不僅口感滑嫩,還能美容養顏。”嘴上招呼著“二位”,整段話卻都是對著沈昭昭說的。

聽到“美容養顏”這幾個字,沈昭昭心頭一動,顧慮瞬間被打消,連連點頭,步入了酒樓。

又做成了一筆大買賣,老板娘面滿春風地吩咐小二讓後廚著手準備,領著他們來到一靠窗的座位,為他們斟茶道:“二位可是第一次來我們睽寐城?”

見黎墨沒準備搭理,沈昭昭便接話道:“是的。”

“真是巧了,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滌瑕節,二位真是會挑日子。”

“滌瑕節是做什麽的?”

“滌瑕節是我們這兒最重要的日子,臨近上元節,卻比上元夜更為熱鬧。”

沈昭昭頓時有了興趣:“那到時候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兒的?”

“豈止好吃的好玩兒的,屆時聖女還會出關主持蕩垢法事,為睽寐城祈福。”

聽到此處,黎墨插話道:“你們這聖女師承何處?有何本事?”

老板娘斂起諂笑,雙手交叉搭於肩上,恭敬道:“聖女拜於神通廣大的通天神君座下,有一神鼎,可知達天命。睽寐城能如此富足豐饒,全憑神鼎保佑。”語畢欠身行禮,以表敬意。

沈昭昭與黎墨交換了下眼神:“如此盛事,錯過確實可惜。”

說了這麽多,就等著這句話。老板娘喜不自勝:“二位可有合意的客棧?若是沒有,妾身推薦對面的如歸客棧,那是我們這兒最好的客棧。”

如歸?賓至?沈昭昭問:“那客棧也是老板娘你開的嗎?”

老板娘也不否認:“姑娘真是冰雪聰明。”

她盛情難卻,他們也確實需要個落腳地方。沈昭昭順情道:“那就勞煩老板娘了。”

又成了一筆。老板娘嬌媚上翹的眼睛笑成了兩條縫:“妾身這就讓人去準備。”說完便扭著纖細的腰肢離開了。

巧言令色,油頭滑腦,狐貍精果真精明,就像帛棠一樣。帛棠這家夥的真身該不會就是只狐貍吧。黎墨想象著帛棠長出尾巴的樣子,努力著不讓自己笑出聲。

他的目光在老板娘身上駐足了片刻後又傻笑了起來,如寶典所言,這是心動的表現。沈昭昭看向那搖曳生姿的背影,娉婷裊娜,確實好看。愛美之心,人皆有之,魔也不例外。這個道理她當然曉得,但他喜歡的不應該是昭熠那樣的嗎?老板娘跟昭熠相去甚遠,果然如寶典所言,男人也好,男魔也好,都是又花心又貪心的。

就在她抿嘴腹誹時,那招展的身姿又重回到了他們跟前:“方才忘記問了,二位開幾間房?”

黎墨想也不想地伸出兩指:“兩……”

“一間。”

“什麽?!”黎墨目瞪口呆地看著沈昭昭。

沈昭昭盯著老板娘,皮笑肉不笑,鄭重其事地重覆了一遍:“我們一間房就好。”

老板娘瞧出了她這麽做的目的,大方回以一笑:“好的,妾身明白。”恰逢小二端來了剛做好的雪燕,她識趣道:“二位慢用,妾身就不打擾了。”

面對潛在威脅,不可小雞肚腸失了儀態,落落大方,旁敲側擊,方顯正室之姿。沈昭昭摸摸懷中的《女子寶典》,裏面所講的果真都是金玉良言。

黎墨正要就開房一事問個說法,沒想被沈昭昭搶了先機。

“師父,通天神君是誰?聽上去很厲害的樣子。天上真的有這麽一位神仙嗎?”她翹著小指,舀了一勺雪燕,小口品著,全然未覺自己的話有任何不妥。

他從未聽聞天庭有這麽一號神仙,再說光是“通天”有何厲害的,在可暢通三界的他面前,根本不值一提。黎墨擺好派頭,正準備耀武揚威。

“什麽狗屁通天神君,不過是那妖女招搖撞騙,操控人心的把戲罷了。”

打斷他的聲音源於酒樓窗外,他們尋聲看去,說話的是一中年男子,大約五十上下,太陽還未下山,就以黑色披風遮掩住全身,只留了半張臉在外面,鬼鬼祟祟的。

“胡儷卿是那妖女的爪牙,二位莫要被她妖言蠱惑。”男子小聲地說道。

沈昭昭一驚:“方才那位老板娘叫胡儷卿?”

“正是!這是城裏人都知道的事情,我也不瞞著二位了。胡儷卿不是人,她就是一騷不可聞的狐貍精,本該宰了祭天的,卻被妖女包庇,留得了一條賤命,在這裏作威作福。”男子表面上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,實際上卻說得痛快。

沈昭昭見他咬牙切齒,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,便問:“她是做了什麽壞事嗎?”

男子嗤之以鼻:“狐貍精生性陰險狡詐,擅用邪魅之術蠱惑人心,人人得而誅之。二位一表人才,不如為本官所用……”

黎墨聽不下去了,譏嘲道:“我們才華橫溢我們自己知道,輪不到你這凡人指手畫腳。況且人心本就險惡,何需外力操控蠱惑?你們就喜歡將責任都推給怪力亂神,把自己摘得幹凈。”

“一派胡言!”男子惱羞成怒,未聽出黎墨的弦外之意,只是見他不像泛泛之輩,不敢輕易招惹,撂下一句:“本官不同爾等愚民一般見識!”後灰溜溜地逃走了。

《女子寶典》有言:男子多好大喜功,在其彰顯氣概時適當加以吹捧,必有奇效。

沈昭昭及時地為他送上了掌聲:“哇,師父這番話震耳發聵,發人深省,真是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!”

雖然她說話還是怪裏怪氣的,但所言非虛。黎墨欣然接受,心裏美滋滋的。

寶典令她如此受用,定要好好感謝著者才是。飲下最後一勺雪燕,沈昭昭急匆匆道:“師父,你先回房吧,我想再到處逛逛。”

“要逛就一起逛。”

沈昭昭知道他是擔心自己:“師父放心,有阿金在,不會有事的。”金烏翮信心滿滿地挺起胸膛。“再說我還有縛謊索呢,若有危險,直接躲到結界裏,誰都傷不了我的。”聽到這話,金烏翮別過頭,短促地“啾”了一聲,似還在為縛謊索模仿他的事情生氣。

縛謊索的結界連他都破不了,確實安全。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,他絕不容許有任何意外發生。黎墨斷然拒絕:“不行。”

“要不然師父你給我個可以隨時聯系的法器,就像神君的這個長生結一樣。”沈昭昭指了指系在腰間的長生結。

黎墨不爽道:“石像早就還給他了,你為何還留著這東西?”

“因為好看。”沈昭昭振振有詞。

黎墨無言以對,看樣子她是鐵了心了,那便只好由他讓步了。不過他才不要與那老頑固一樣,他最討厭這些個故弄玄虛的法物。

他擡手在她內關處點了一黑色小點,這樣一來,便能隨時感應到她,在遇到危險時第一時間趕到。

他摸摸她的腦袋,叮囑道:“莫登高,莫嬉水。遠離偏僻之地,熱鬧也要少蹭。別輕易相信陌生人,陌生妖也不行,知道嗎?”

“師父,我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凡人,你就放一萬個心吧!”沈昭昭小跑著離開了,邊跑邊偷樂,難得見他如此溫柔,他的關心更是讓她格外高興。

隨著她背影漸遠,黎墨的臉慢慢沈了下來。他垂眸看向手中多出的青絲,緊緊握住,隨後一眨眼便消失不見了。

沈昭昭其實並未走遠,在確認黎墨走後,折回酒樓,來到了賬臺前。

胡儷卿正抵著頭在那裏算著賬,沈昭昭拿出《女子寶典》塞到她眼前,神神秘秘地問:“老板娘,請問這本《女子寶典》可是你所著?”

“沒想到過了這麽久還能見到這書,真是懷念!” 胡儷卿驚喜地接過書,信手翻了起來,見裏面空白處皆是密密麻麻的註解,會心一笑:“不值一提的拙作能被姑娘這番拜讀,妾身真是受寵若驚。只是這裏面皆是些七八十年前的一隅之見,姑娘莫要盡信了。”

《女子寶典》已被她奉為聖典,她不希望它被詆毀,即便是著者也不行。

“才不是一隅之見,裏面的招數很靈驗,我已親身試驗過了!”沈昭昭有理有據地發出了抗議。

胡儷卿心領神會:“姑娘可是受困於男女之情?”

“你怎會知道?”

胡儷卿沖她眨眨眼睛:“這可是我們狐貍精的拿手絕活,姑娘你隨我來。”

***

“星樞老頭……”

黎墨剛來到司命閣,還未講明來意,就被星樞天尊打發道:“老朽同天君約了棋局,你自便。”說完便拂袖而去,整座司命閣徒留下他一魔,任其為所欲為。

他本也沒打算客氣,直奔萬劫輪轉燈,將方才從沈昭昭那兒摘下的青絲系於燈芯頂端。

燭火頓然亮起,有畫面投映於半空中,那是昭熠這五百年間的經歷,每一世的災劫似走馬燈般他的眼前展開。

第一世,她剛呱呱墜地,還未來得及睜眼看看這個世界,就被喜男厭女的父母捂死在繈褓之中,草草埋在了一棵枯敗的銀杏樹下……

第二世,她在繼母的虐待中長大,在無窮無盡的折磨中,茍延殘喘地活到了五歲,最終被一鍋沸油燙熟了五臟六腑,腸穿肚爛而亡……

第三世,她是個男孩,因先天腿不能行而遭遺棄,好在被一心慈的婦人拾得,將其收養,視如己出。婦人有一女,二人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。一日家中走水,二人同困於火海之中。火勢危急,只能救一人,婦人幾經思量,還是選擇了親生女兒……

第四世,她安然無恙地活到了十八歲,與同村的男人成了親。婚後的第一年她誕下一子,日子過得平淡卻安穩,直到那男人錯信狐朋狗友,被騙光了積蓄。自此後,他日日買醉,到家便對她拳腳相加。她一直隱忍,直到他開始遷怒於他們的兒子。她多次向官府求助,皆被“清官難斷家務事”的理由搪塞,回家後迎接她的是變本加厲的暴行。絕望中,她在飯菜中下了毒。她將她的孩子從夢魘中解救了出來,而自己被官府判了死罪,淩遲而死……

因犯了殺孽,第五世她墮入了畜生道,成了條白色的小狗,誕生不久便因毛色喜人被一財主買下。寒冬將至,財主開始張羅縫制裘衣,見她通體雪白無瑕,便起了念頭,想將其一道縫進去,還美其名曰“點睛之筆”,即便那點皮毛不過碗盆大小。在淒厲的慘叫中,她被數名家仆生剝活剮。事後那人似是意猶未盡,見她仍有氣,便玩著叫了叫她的名字。聽到主人的呼喚,奄奄一息的她還是做出了反應,顫抖著撐起鮮血淋漓的身子,向他走去。他被逗得捧腹大笑,下人們見他笑了也跟著哄堂大笑起來……

黎墨看不下去了,揚手滅了燭火。

“永生永世皆被至愛所棄,這個劫數還真是殘忍。”

惡心巴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,一同飄來的,還有同樣討厭的沈香味。黎墨斂起情緒,挖苦道:“如此三心二意,不怕輸給星樞老頭,淪為你們天界的笑柄嗎?”

“即便是閉著眼,贏天尊也卓卓有餘了。”帛棠執起萬劫輪轉燈,低頭把玩了起來:“你說,這最後一世她會以何種方式被背棄?”

本以為忠雍城一劫便是這一世的劫數,聽帛棠的意思,好像遠不止於此。但無所謂,再大的災劫又如何,這一世有他在。黎墨道:“我不會讓這劫數應驗的。”

“劫數是天罰,天罰即天道,天命不可違。就算你能保全男女之情,但其他情感遠非你能掌控得了的。”

黎墨厲色道:“我偏要逆天改命!”

他向來愛大放厥詞,大逆不道之言只要出自他之口,就變得稀松平常,不痛不癢。帛棠面不更色,放下萬劫輪轉燈,擡眼看向他,問:“你與天命對抗了上千年,可有成效?”

受到藐視,黎墨極不服氣,卻也無從反駁。他是由煞戾之氣凝聚而成的,暴戾是與生俱來的天性。正道說他會塗炭生靈,會禍害三界,他本是不以為意的,可在與他們抗爭的過程中,他確實雙手沾滿了鮮血,與三界為了敵。他不信命,而他的不信偏偏促成了他的命。

見他無話可說,帛棠下頜微揚,繼續道:“你大可繼續叛道而行,讓她經歷你所經歷的,承受你所承受的……”

“那我就當上天君,收回成命!”黎墨冷聲打斷道:“你們神仙將至誠奉為天之道,得天道者便可統領三界。”

難得他動了回腦子,做了點功課,只可惜還是一如既往的幼稚。帛棠笑道:“如此有信心?你可知如何合成至誠之力?”

“無妄即至誠也,她定能合成至誠之力。”

“倘若如此,那就代表她這次仍選了我,你可就輸了賭約。”

只要能救她,誰還在乎那破賭約。“輸了就輸了!”

帛棠嘖嘖稱奇:“爭強好勝的鬼煞魔羅竟主動認輸,這可是值得載入三界史冊的稀罕事兒啊。”

黎墨懶得再搭理他,轉身要走,又聽他嘆氣道:“只可惜啊,你這如意算盤怕是未能如願了。殘魂缺魄者無法合成至誠之力,而她的四魄受戾氣浸染,歸位後有入魔的可能,不僅失了資格,更是有損神格。”

因為愚鈍,他誤會了她五百年,如今又因愚執拖累了她。這一刻,黎墨想要認命了,這班神仙說得沒錯,他的確至愚且無可救藥,他的確是阻礙善法的業障!

既然要塗炭生靈、禍害三界,那就做絕做狠,要駭天動地、驚神泣鬼!他絕不會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,無論對方是誰,無論要付出何等代價!

他走向帛棠,腥目銳利:“那我便弒君篡位!”

“還是這般冥頑不靈。”帛棠不怒反笑:“只顧著眼前,不思量往後,只想著自己所欲,不考慮對方。看來當年阿慎沒說錯,她的良苦用心到頭來真是徒然一場。”

這家夥說話向來不中聽,這一次更是尤為刺耳。“閉嘴!”黎墨怒吼著,揚起魔焰朝他揮去。

帛棠側過身子,輕巧避開,魔焰擊中了身後存放命卷的高櫃,剎那間火光四起,飛快地蠶食蔓延開來。

“你越氣,越證明我們沒錯。”帛棠屹立於熊熊黑焰中,氣定神閑。

黎墨冷嗤道:“還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。”

“不想我們稱心如意,也不是沒有辦法。”帛棠斂起笑容,正色道:“你可想聽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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